这是我本学期流体力学课程期末大作业的中译 (并非逐字逐句翻译), 内容是将分析数学中关于 Navier-Stokes 方程的一些经典结论与流体力学中的物理推演进行比较. 主要涉及的数学理论是 Navier-Stokes 方程适定性问题的一些经典结果和陶哲轩的非适定性结果, 物理学对象包括流体演化问题的稳定性和湍流的 Kolmogorov 理论, 等等. 这篇大作业写得极为仓促, 因为它的截止时间是我的博士生资格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
一. 简介
有这样一个笑话在研究偏微分方程的数学家中间流传:
七个条件, 八个结论.
从某些方面来说, 这种自嘲显示出偏微分方程的许多领域 -- 实际上几乎是所有领域 -- 都尚待开垦, 而现有的数学工具远远不能满足要求. 几乎所有在数学上引人注意的偏微分方程都有明确的几何或者物理背景, 或兼而有之, 而这些方程中的许多早在牛顿和伯努利的时代就已经在吸引学者的注意了. 然而在这里实践几乎总是先行于理论. 直到 D. Hilbert 的年代, 合适的数学工具才被数学家们发展出来. Hilbert 试图为变分法建构一套数学理论, 这导致了函数的 Hilbert 空间 (后来被 S. Banach 加以完善) 和弱解的概念. 这是数学物理问题第一次获得严格的数学基础. 这一理论经过 J. Schauder 和 S. Sobolev 的工作而变得更为系统. 接下来的一大批成果涌现于上世纪的六十至九十年代, 可以大致概括如下:
(1) 关于线性椭圆微分方程 (描述势问题) 和抛物微分方程 (描述扩散问题) 的理论已经接近于完满;
(2) 变分学 (描述具有临界能量的物理态) 取得了长足进展, 特别是引入了拓扑方法;
(3) 发展出了一套非常精细的几何测度论, 而这被证明是处理表面张力问题 (例如关于肥皂膜形状的 Plateau 问题) 的有力工具;
(4) 发展出了微局部分析 (microlocal analysis) 和非线性扰动技巧, 让人们得以非常深刻地理解线性偏微分算子;
最后,
(5) 开启了对非线性色散方程的研究, 包括双曲 (波动) 方程和薛定谔方程, 这些方程大概是物理上最引人兴趣同时在数学上也最难处理的.
这些成果固然令人欣慰, 然而如果从物理的视角来看, 这却还远远不能让人满意, 尽管这些成果的物理意义都是非常直接的: 例如, 几何测度论对于肥皂泡的形状作出了完全的分类; 通过对非线性波动方程的研究, 四维平直时空的稳定性和非奇异性得到了严格的证明 (这显然不是通过物理推演就能说明的!), 同时黑洞生成的条件也开始得到细致的研究. 然而, 许多在物理学中非常重要的问题却还鲜少被触及.
对 Navier-Stokes 方程的研究就是一个典型的数学落后于物理学的例子. Navier-Stokes 方程源自流体力学, 而目前为止的数学理论多集中于讨论其最简单的情形 (这里用$(y,\tau)$而不是$(x,t)$来标记时空变量, 原因后面会说明): $$
\begin{aligned}
\frac{\partial v}{\partial \tau}+(v\cdot\nabla) v&=\nu\Delta v-\nabla P+F,\,y\in\Xi\\
& \\
\text{div}v&=0,\,y\in\Xi;\\
& \\
v(y,0)&=v_0(y),\,y\in\Xi.
\end{aligned} \tag{NSE}
$$这是具有常密度的不可压缩牛顿流体的 Navier-Stokes 方程, 其中$\Xi\subset\mathbb{R}^3_y$是有限或者无限的空间区域; 向量场$v=v(y,\tau)$表示速度, 标量函数$P=P(y,\tau)$表示流体内部的压强分布, 向量场$F=F(y,\tau)$表示流体中的外力, 它们都定义在时空区域 $\Xi\times[0,\infty)_\tau$上. 如果区域不是全空间本身, 当然还要加上适当的边界条件. 第一个方程是一般连续介质中的 Cauchy 应力方程, 其中$\nu$是动力学黏度系数, 而第二个方程是连续性方程. 这是一个典型的演化方程, 其中外力$F$是给定的, 待求解的是未知场$v$和未知函数$P$.
在研究演化方程时, 建立局部适定性 (local well-posedness) 理论有头等的重要性. 具体来说, 演化方程的解至少应该在短时间内存在, 而且应该在某种意义下是唯一的 (局部存在性和唯一性); 接下来, 初值的小扰动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对解产生明显的影响 (对初值不敏感); 最后, 演化方程大多有明确的物理背景, 而且在导出这些方程时也常常要使用一些近似手段, 这就要求方程本身应该是稳定的. 一旦建立了局部适定性理论, 就可以保证数值近似算法在短时间内的收敛性, 还可以估计数值解的误差. 理论上更有兴味的问题是研究整体适定性 (global well-posedness), 也就是研究局部适定性的结论能否在更大的时间尺度下成立. 了解一个系统的长时间行为的重要性无需赘言; 即便演化方程被证明了是长时间不适定 (ill-posed) 的, 这在物理上也仍旧非常有趣: 或者是方程本身就不合适 (从而需要新的模型), 或者是这个系统本身就会展现出这种病态的行为 (从而需要在新的意义下来理解系统的演化).
乍看起来, 由于有扩散项$\nu\Delta v$的存在, Navier-Stokes 方程应该是抛物型的 (其适定性理论已经相当完善). 然而实际上, 由于参数$\nu$本身可变, 问题被极大地复杂化了. 至少在这里, 物理直观与数学直观是能够匹配的. 物理学家引进了所谓雷诺数 (Reynolds number) 来描述速度场$v$: 设$\bar v$是初始速度场的某种空间平局, $L$是所论区域的特征长度 (characteristic length, 常常取为区域$\Xi$的直径), 则定义$$
\text{Re}:=\frac{\bar vL}{\nu}.
$$由此, Navier-Stokes 方程变为如下的无量纲形式 (non-dimensionalized equation):$$
\begin{aligned}
\frac{\partial u}{\partial t}+(u\cdot\nabla) u&=r\Delta u-\nabla p+f,\,x\in\Omega\\
& \\
\text{div}u&=0,\,x\in\Omega;\\
& \\
u(x,0)&=u_0(x),\,x\in\Omega.
\end{aligned}\tag{NSE'}
$$这里$r=1/\text{Re}$, 新的空间变量$x=y/L$, 新的时间变量$t=\tau\bar v/L$. 新的区域$\Omega$是$\Xi$ 在尺度变换之下的像. 尺度变换后的无量纲速度场是$u=v/\bar v$, 而压强分布$p$和外力$f$的尺度变换与$\text{Re}$的大小有关. 在后文中, 我们主要关注的是这个无量纲化的 Navier-Stokes 方程.
根据雷诺数大小的不同 (黏度系数$\nu$可大可小), 可以分成两种可能.
情况一: 雷诺数非常小. 从物理上来说, 黏性耗散在这时的系统中占据主导地位, 即由于黏性应力很大, 故流体的动能会耗散殆尽. 这样一来, 便可期望$u$的数值总是非常小, 于是流体的运动变得相当温和. 从数学上来说, 这意味着方程中非线性的惯性项$(u\cdot \nabla)u$非常小, 而扩散半群$e^{tr\Delta}$的正则化性质确保系统不会演化出过于"湍急"的流动.
情况二: 雷诺数很大. 这是真正令人感兴趣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 流体的动能耗散得不够快, 而占据主导地位的非线性惯性项$(u\cdot \nabla)u$导致了非常复杂的动力学效应. 即便是在一维情形, 一些看似简单的模式方程也会显示出非常复杂的特性, 例如 Burger 方程 (Burger's equation, 由 Burger 在 [Bur] 中最先研究)$$
\frac{\partial u}{\partial t}=u\frac{\partial u}{\partial x}+\nu\frac{\partial^2 u}{\partial x^2},\,u(x,0)=f(x).
$$当$\nu$接近于零时, 这个一维的流动问题的特性基本上由特征线$x=f(\xi)t+\xi$决定, 其中$\xi$是这一族曲线的参数; 从物理上来说, 特征线可以看成是某个特定的流体微元的轨迹. 如果$\nu\to0$, 那么不同的特征线就会趋向于相交, 这时方程的解就会趋向于产生一个尖锐的突起, 即所谓的激波 (shock wave). 对于三维的 Navier-Stokes 方程来说, 问题更为严重. 数学家们通常会用一个简单的尺度变换来说明这一问题: 命$u_\lambda(x,t):=\lambda^{-1} u(\lambda^{-1} x,\lambda^{-2} t)$, 则$u_\lambda$仍旧是 (NSE') 的解, 但初值变为$u_{\lambda 0}(x)=\lambda^{-1} u_0(\lambda^{-1} x)$, 而压强变为$p_\lambda(x,t)=\lambda^{-2}p(\lambda^{-1}x,\lambda^{-2}t)$. 但是, $$
\int_{\mathbb{R}^3} |u_{\lambda}(x)|^2dx=\lambda\int_{\mathbb{R}^3} |u(x)|^2dx,\,\int_{\mathbb{R}^3} |\nabla u_{\lambda}(x)|^2dx=\lambda^{-1}\int_{\mathbb{R}^3} |\nabla u(x)|^2dx,
$$故不论是在大尺度下 ($\lambda>>1$) 还是小尺度下 ($\lambda<<1$), 流体的动能或者黏性耗散率都会发散. 这种现象在演化方程的研究中叫做超临界现象 (supercricality), 具有此种特性的方程极难研究. 值得指出的是, 即便是对于二维的 Navier-Stokes 方程来说, 这种病态现象也不会出现. 这是 Ladyzhenskaya 的经典结果 ([La], 第六章). 即便是对于简单的模式方程, 例如非线性薛定谔方程, 超临界情况下的理论也还基本是空白的; 可参考, 例如, [Caz].
可惜,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从反方向出发的研究也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人们始终未能构造出 Navier-Stokes 方程的一个真正的不光滑的解. 直到陶哲轩的文章 [Tao] 出现, 这一局面才开始打破. 自 Leray 在 [Leray] 中建立了关于 Navier-Stokes 方程的经典理论以来, 时间过去了八十年, 陶哲轩的文章或许是第一个真正突破. 然而, 陶哲轩的结果仍旧没有够上克雷千禧年奖的标准, 因为他研究的只是某种平均化的 (averaged) Navier-Stokes 方程, 还不是真正的 Navier-Stokes 方程. 这个结果的意义首先是否定性的: 它宣告了过去的大部分数学方法对于真正攻克 Navier-Stokes 方程的整体适定性问题是无效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数学家们有必要引进全新的工具. 这打破了 Nirenberg 所作出的预测 (见 Nirenberg 的访谈 [Jack]): "我们需要更多的调和分析" (we need more harmonic analysis). 不过, 这个结果也确有相当的肯定性意义: 陶哲轩在构造非光滑解的过程中以极度不平凡的方式使用了 Kolmogorov (见其 1941 年的经典论文 [Kol]) 提出的那些关于自相似湍流的定性理论, 尽管他甚至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种数学与物理的回响很可能会成为真正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在接下来的部分中, 我们将主要关注无量纲化的方程 (NSE'). 我们将试着概括目前已有的 Navier-Stokes 方程的适定性理论. 所有的定理都不会有数学化的证明, 对证明的概括只是为了展示证明所需要的数学工具, 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解释这些结论的物理意义. 由于这类数学研究针对的是相当一般的 Navier-Stokes 方程, 相关的数学理论看起来尚且还是过于发散, 而不能集中于那些物理上最感兴趣的特例, 例如长管中 Poiseuille 流的湍流问题. 但话说回来, 这种范围较广的定性理论是通向系统性的理论的第一步.